时光忽已旧
发布时间:2020-04-26 | 发布者: 东东工作室 | 浏览次数: 次 轮对。水鹤。站台。火车头。铁路桥。
这些旧时场景如同穿越了漫长而幽深的时光隧道,纷纷呈现在眼前。若是不看介绍,我甚至无法说出它的名字,铁路桥遗址公园里,我站着,凝视着,连同绿铁皮的火车车厢,老式的信号灯,以及大型的浮雕图。这时候,日影在风中婆娑,江水在桥下默然东流。
时光忽旧,连心也开始泛上了微黄,仿佛落在朵云轩信笺上的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实在记不起来,我究竟在哪一年曾随着祖父沿着铁路去十里之外的小镇的,那时似乎正值半壕春水一城花,又似乎有夹竹桃密密层层地沿路绽放,白的,粉的,开得腻人。因为太小,记不清季节,也无意去看风景,只踏着枕木有节奏地蹦着,跳跃着,银铃般的笑声老远也可以听见,哪里还会去留意火车是否已经疾驶而来呢?不知是哪一瞬间,只感觉到才被强劲而有力的手使劲地拽开,庞然大物般的火车已转瞬驶过,留下了震天的声响和呼啸而过的车影。我就那样被吓得面如土色了,打着颤,怎样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回过头来怯怯地看祖父,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冷竣的,凛然的,全没有了平时的和蔼与慈祥。
那是唯一的一次,我看见了祖父的盛怒和威严,我不敢走近他,只老老实实地听他的话去沿着铁路边上的小路走,再泥泞也走下去。多年以后祖父再说起这件事来,他深深地叹息着,他说直到现在依旧心有余悸,怕那一刻稍有闪失,便有了永不能挽回的遗憾。我在他的叹息里看他深邃的眼睛,那一刻,它如同一潭深水,却满盈着他最简单的心。
我在公园铁路边沿的长椅上坐下来,眼前有七八岁的孩童正趴在铁轨上,是要听听火车是否已奔赴而来?还是调皮了,与伙伴正嬉戏?
阳光与树影在眼前闪烁,黑色与白色交替着,仿佛黑白电影里无声而朴素的画面,我看见青葱的自己正沿着铁路边上种满夹竹桃的小路安静地行走,那一年,祖父已经离世,他再不会牵我的手,再不会带我去小镇,我心里却明白,以后所有的关切,再抵不过那一年那一刻他的眼神,那么冷竣,那么惊恐,却那么温暖,那么宠爱。
时光多无情,不知不觉间已经染黄了自己,连记忆也开始旧了,旧成眼前一株光着枝桠的梧桐树,才春意盎然,转眼红销绿减怕秋声,始终隔了一层悲凉。
当昨日种种一一沉入旧时,时光深处,我听见了自己深深的叹息声。
是谁在说“一朝春尽红颜老”的?小哥的脸上,我真的再也看不见当年属于他的青春飞扬了,只似乎还一直记得他穿着白色上衣飞快地骑着单车时年少轻狂的样子,那时候,他的面容清澈,眼光澄明,连声音也是清稚的,他开口唱“耶利亚,神秘耶利亚,耶利耶利亚……”的时候,我无比迷恋,只恨不得是他手里那把吉他上的一根弦,只随他的拨动而跳跃。可是,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的发有了点点斑白,他的脸上有了浅浅的皱纹,他的眼,溢满了沧桑?仿佛瞬间已经老了。
时光忽已旧。我突然想不起来那些往事曾经怎样充斥着我青春年少的岁月,又怎样如蜻蜓点水般轻轻地一掠而过。
站台上,我安静地伫立,这是一幢四层的单间房子,深红色的墙体,白色的窗,盘旋而上的楼梯,最显眼的是楼顶两个巨大的字:龙游。我实在记不起旧时的龙游站是不是这样的,我隐隐能想起的只是那时候它的拥挤、颓败和残破,还有不远处两排红砖的房子,绿色的门,房前种满了高耸的水杉,一到冬天,水杉的叶子总细细碎碎地落了一地。
我是在站台上送别小哥的。那时候的站台于我,是远方,也是征途。当小哥收拾行囊出发去很远的地方读大学的时候,我的眼里落满了憧憬和羡慕,心里只想着若是可以一起随他去该有多好,该有多好啊。却怎样也不会去想那远方到底有多远,那征途将如何漫漫,只拉着小哥的手,撒娇,执拗地说要一起去,全然不理会一旁沉静的父亲。
汽笛响起。小哥拎着行李出发,他的目光坚定,脚步铿锵。父亲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出门在外,照顾好自己。只一句,我已经愣住,仿佛那一刻才明白过来,站台上也有分别,也有如同念去去千里烟波,暮蔼沉沉楚天阔的伤感,也终于知道,此去经年,我们各自终将遗落天涯,久久不相逢。
真相逢了,年华已经旧去,工作纷忙,琐事羁绊,我再也看不见他是不是还会如那年一样热烈地边弹边唱,那把吉他也旧了吧,弦上锈迹班驳,弦纽已经松懈,共鸣箱早已老化,我在他注视吉他的时候看到了他清瘦的面孔,他站在我的面前,那么安静地看,眼光浩淼。
倚着站台的栏杆,俯身看更多的铁路元素,有片刻的恍惚。冬天的晴光里,小哥飞快地骑着单车,连后坐上的我的红裙子也飞了起来,那是年少的我们——旧时光已经涉水来了。
一定是铁路建设发展的飞快,眼前闲置在遗址公园里的众多铁路元素才显得如此陈旧。我沿着绿色的车厢一节一节地走过去,看过去,仿佛在慢慢地走一条穿越时光的隧道,隧道里,旧时蒸汽火车正汽笛声声,呼啸着夺面而来,磅礴的,雷霆万钧的。
我又想起她了,这是多么相近的场景,不是吗?那一天,我心急火燎地奔跑着,沿着火车车厢一节一节地找着,终于在末节车厢窗边找到了她。依旧是清扬洒落的马尾,流转的美目,宛如濮玉的皮肤,但我看不出她眼里有一点点的恋恋不舍,相反,写在她脸上的离开的决心如此坚定的,如此决绝。汽笛已经响起,我用力拍着车窗,大声对她喊着,希望她可以留下来,只为一个爱她的人。
她还是走了,义无返顾的。我站在空阔寂寥的站台上,呆呆地看着远去的火车,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我们几乎形影不离,那一年,我24岁,她23岁。时光有多旧啊,旧得我已经记不起当他赶过来时对我说些什么话了,我唯一可以记得的是他满脸的失落和绝望,这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那么高的个子,在人群中站定,如此耀眼,却又如此忧伤,如此悲凉,他的眼泪疯狂地落下,但是他,终究没有哭出声来。
最亲密的也最陌生,很多年以来,我一直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选择远行,真知道了,只一句“远方风景更美好”已经让我唏嘘不已。那时候,我也终于明白了人们为什么喜欢将站台和等待联系起来,有歌在唱:长长的站台,漫长的等待;喧嚣的站台,寂寞的等待……我知道他经常会去火车站,我知道他在等她回来,我却不知道他如何度过那些等待着的漫长的、寂寞的时光,没有电话,没有音讯,她宛如已经消失在茫茫人海。其实,再爱又如何,再不能忘怀又如何,人生岁月里有多少微凉而辛酸的往事啊,青春时候的种种,任它们有多繁花似锦,有多潋滟成湖,最后的最后,只是人们眼眸里的一抹旧色,只能适合自己一个人就着流年慢慢回味,再激不起任何波澜。
时光越来越旧了,我再也想不起他们相处时候耳鬓厮磨青春飞扬的样子,光与影不断闪烁的旧年华里,我看见的,是她绝然离去的目光,以及他孑然的身影。
站在铁路桥上,迎着冬日淡淡阳光,看不远处的民居苑典雅幽深,看桥下的灵山江水清澈枯瘦,身后,是那旧式的火车。这一刻,它如此静谧地停伫在桥上,仿佛只为了等待,等我来,与我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