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像一盏油灯
发布时间:2020-04-26 | 发布者: 东东工作室 | 浏览次数: 次母亲出生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她与那个时代的大多数农村女性一样,读书的权利被剥夺了,劳苦与忍受却成了他们一生摆脱不掉的义务。
母亲生我的那个夜晚,破旧的房屋里只点着一盏豆黄的油灯,常年累月的油烟将屋壁熏得灰黑。五斤小米,三斤白面,算做对母亲因生我而累及十月有余的虚弱的身子的点点补养,寥寥七天的“产假”权当了母亲有生以来最消闲的时光。穷忙穷忙,越穷越忙,在母亲身上,这话似乎极有道理。第八天,为了全家八口人的生计,母亲就再也坐不住了,不得不拖着疲乏的身子下地推碾、做饭……
但凡我记事,就见母亲整天的忙。白天到田里跟队里的劳力们干一样的活,收工回来还得捎上一大背青草。晚上,男劳力们去队里学习或加夜班去了,而母亲却掌着一盏油灯,端着一簸箕或一盆子或玉米,或高梁,或干山药到碾房里,借着明明灭灭的灯光去推碾磨面。当时我还小,才上二年级,帮母亲推碾的也就只有12岁的姐姐了。笨重的石碾,推不了一会儿,姐姐就精疲力竭了,八口人的食粮实际上每每都落在母亲一个人柔弱而又坚强的背脊上。高梁玉米还好说,碾干山药蛋就难了。山药蛋需晒得干透才能碾碎,否则是碾不细也箩不下的。千斤重的碾滚子常常被晒得坚硬的干山药顶得时起时伏,砸得碾盘咚咚咚地响,有时还动弹不得。而当时的玉米和高梁还属口粮中的上品,多数的口粮还是用玉米或高梁从口外换来的廉价的干山药。所以碾干山药的次数也就居多。母亲常常一手紧握碾杆,一手力拉碾架,咬牙,弓背,蹬脚,像纤夫一样地拉着推着。微弱的灯光摇晃着母亲的瘦弱的身影,母亲好像随时都有跌倒的可能。我怕母亲摔倒,我怕失去那个最疼最爱我的人,同时也是为了表现我一个男人的力量,于是我常常急慌慌跑到母亲的碾杆下,钻到母亲的怀前,活像一头初生的牛犊,撒着欢儿地帮母亲推着碾杆使几下蛮劲,可小腿儿扑腾不了几下,就浑身酸痛地僵直了。这时候,母亲就笑了,是那种疼爱的笑,是那种欣赏着雏儿一天天长大的欣慰的笑。
一圈碾道流转了几度人生,一镰弯月刈却了多少笑容。
八口人要吃饭,也要穿衣。白天没有时间,母亲常常在夜晚推完了碾,再给在外村上学的哥准备好明天的干粮,接着便坐在炕上借着我们学习的灯光做针线活。这也是除了深夜睡觉母亲一天唯一可以坐在炕上的时间。
然而坐在炕上并不轻松,八口人的衣服春夏秋冬等着替换,又不像现在,四季的衣服一应俱全。当时只能是拆拆补补,单的塞把棉花过冬,棉的取了棉花过夏。但尽管当时生活艰苦,勤劳要样儿的母亲也从没有让我们零零散散,挨冻受寒过,即便是块儿补丁,也要补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就像现在一些少男少女在大庭广众之下穿得补丁牛仔,但那个时候的补丁不是时髦,而是时弊。母亲坐在油灯下,一针一针地缝,一块一块地补,常常将灯芯挑了又挑、拨了又拨。我们坐在灯下学习,早已睡眼朦胧,母亲催促我们快睡,并给我们盖好被子,而她自己仍然默默地、无怨无悔地守着已然熬得黯淡的孤灯不知要缝补到什么时候。母亲额前的头发常常被油灯燎的七长八短。早晨天不亮,母亲又早早起来,点上灯,给我们做饭。等我们起床,天已微明,我常常看见母亲两个鼻孔黑乎乎的,像长了胡子。少不更事的我们因而常常对母亲的“胡子”发笑,岂知那是母亲为我们昼夜操劳的心血见证。
油灯晚上忙、白天歇,而母亲晚上忙白天更忙。
为了供我们上学,母亲每年都要养猪、养羊。每天中午吃完饭,就从地里劳动捎回来的草堆中挑出猪草和羊草去精心地喂养它们,把它们视为自己的生命一般,看着它们长大就像我们长大了一样高兴。为此,母亲从未睡过午觉。
后来村里来了电,也有了电磨,母亲才算从石碾上解脱出来,也结束了油灯的熏烤。然而经济还是不宽裕,地里的劳动,家里的针线还是照做不误。只是姐姐已经长大,这就大大帮了母亲的忙。然而此时,母亲已然鬓发苍苍、风霜刻面,一如那盏不知传了几代的的古老的油灯,斑斑驳驳、忽闪忽闪了。
大一点的我常想,年轻时的母亲原本也是丰润光泽、容颜妩媚的娇人女子,怎么顿然间就变得这样皱纹斑斑、苍老泽黯了呢?
逢年过节,我们总要回去看望母亲。可母亲仍然要端着一簸箕糕米到石碾上去磨,全然不顾我们的劝说。她说电磨子磨出来的面蒸糕不黄又不精,面味儿也不浓。更让我们难过的是,母亲晚上做针线活的时候,照样点着油灯,她说电灯刺得眼睛难受、直流泪。母亲的这些举动或许不可思议,然而她老人家一生与油灯石碾结下的不解之“缘”却是千真万确的,油灯与石碾已经成为支撑她生活和生命的一种内质也是千真万确的。以至累及至今,母亲仍然摆脱不开石碾的重压和油灯的燎灼,这是人为的、客观的,还是积习的原因?我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