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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人的情思

发布时间:2020-04-26 | 发布者: 东东工作室 | 浏览次数:

  今天是这个月的最后一天,所以该发工资了。
  上午,他第一个从木工组组长那里领取了这个月的工资。下午,和往常一样,他趁调班的时间来到离工地最近的一家银行,给家里的父母和妻子寄去了下个月的生活费,剩下的钱留够自己一个月的开销,其余的就全部存到了已伴随自己快两年的银行卡上。
  快到农历新年了,所以他也就快回家了。
  说到回家,算起来他离家已经快两年了。两年前,为了全家人的生活,他离开了自己年迈的双亲、年轻的妻子和一岁半的儿子,来到这个陌生的北方的大城市。两年里,他随木工组的其他工友换过了无数的工地,却没有回过一次家,只是在每个月的这个时间给家里寄过钱以后才用工地值班室的电话给家里打个电话,报一声平安,听听自己儿子的声音。
  工地与银行间的路程坐公交车来回大约需要半个小时的时间,可是每次为了节约这两块钱,他都会选择步行。下午的天气依旧非常寒冷。他的双手不停地互相摩擦着,过一会儿又会用双手摩擦着双耳。感觉胸口太凉时,便又将棉衣的拉链往上拉一拉,头往里缩一缩。棉衣是两年前离家前一个月妻子托在镇上开缝纫店的姐姐缝的,里面的棉絮都是自己家种的新棉,所以做出来的棉衣特别暖和。他不敢想象,如果没有这件棉衣他将会被冻成什么样子,或许会像这个繁华大城市街头站立的真人冰雕?也或许会像埃及古老的木乃伊?尽管他没有见过真的木乃伊,但这并不妨碍他的想象。
  市中心广场的大钟发出了熟悉的清脆的声音,给这毫无生气的季节、毫无生气的大街增添了一点毫无生气的活力。才三点钟,时间还早,他只要在六点钟之前赶回工地就可以了。
  大街上的汽车——公交车、出租车、私家车——匆忙地开向机关单位停车场,开向希尔顿大酒店停车场,开向沃尔玛超市停车场,开向小区停车场,开向汽车站、火车站、机场,开向东西南北、地上地下……熟悉的汽车,陌生的汽车,这时他感觉一切都很有诗意。于是在他的脑海中便又流动着这样的文字:熟悉的城市,陌生的城市;熟悉的人们,陌生的人们……我是一个浪迹天涯的孩子。是的,他自己认为这就是他所理解的诗意。他上过高中,这在村里人看来已经算是“祖坟发热”了。在上高中期间,因非常热爱,所以参加过学校里的爱好者协会。他也和他周围的同学一样参加过高考,只是他没考上。至于为什么没考上,他爸爸经常不无调侃意味的话或许道出了其中的原因,说是中国的高考制度出现了问题,如果高考只考语文的话,他或许还可以考上,但是一考数学他就发蔫了,是所谓“逢数必乱,一乱必挂”型的人物。听者只得无语的笑笑,而他也并不去辩解什么,或许他爸爸的话也不是绝对的没有道理。
  大街上行人很少,好像有意要与街道旁光秃秃的大树一起演奏一曲冬日里的《单身情歌》。“单身”的大街,“单身”的大树;“寂寞”的大街,“寂寞”的大树……当“单身”遭遇“单身”,“单身”还是“单身”吗?当“寂寞”遭遇“寂寞”,“寂寞”还会“寂寞”吗?仔细想来,它们的《单身情歌》实在是有点矫情。但这矫情也不是一无是处的,它能让人们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了大自然的骨感。春天与夏天里的大自然的装束有时太过于繁缛华贵,而秋天里则又显得太过于雍容。
  天渐渐的飘起了孩子们抑或大人们期待已久的雪花了。看到稀疏的匆匆回家的行人,他不由得想到了他的父母、他的妻子和他的孩子。
  两年没回家了,他想,父亲脸上的皱纹肯定又增加了很多。父亲的心脏病还经常犯吗?父亲还老是没事时修理他的那台破收音机吗?尽管他已无数次的在电话里让父亲有空看看电视,但每次妻子都说父亲从来不看。他和妻子结婚时,父亲为他们买了一台电视机,但是据说刚买过第二年这个电视机厂就倒闭了。他似乎又看见父亲拿着家里的那把钝斧——祖上留下来的唯一一件家什——来到村头的水塘边,将厚厚的冰面慢慢敲开,然后硬撑着已弯曲的背挑上一担水,回家后加热饮家里的那头大水牛。村里人都说父亲太固执,说他没必要用热水饮牛。父亲则反驳说,农闲时我们有时间,可不能怠慢了咱家的大功臣,否则农忙时要它干活它会不乐意的。
  那么让母亲呢?母亲脸上的皱纹肯定也和父亲一样增加了很多,而且他想母亲脸上新增的皱纹的位置肯定和父亲脸上新增的皱纹的位置是一样的。小时候,他听奶奶说过,这叫相。母亲的胃病与关节炎还经常犯吗?母亲还会经常失眠吗?他想到了安眠药,小时候他经常见母亲吃这种药。在寒冷的大街上行走着,他想到了母亲做的煎饼与豆芽粉条包子,母亲是典型的北方人,所以在南方以大米为主食的农村,母亲常常以会做各种面食而令人羡慕不已,他小时候也因此更招伙伴们的欢迎。也不知道母亲还用不用像以前一样,为了保证家里的柴火供应,常常满田野里割草。小时候他总是陪着母亲一起满田埂拾草,而现在呢?或许妻子接续了他的位置,或许母亲也不用再为柴火担心了。
  五点多钟,天渐渐黑了下来,他加快了脚步。雪并没有停下来的打算,而他却知道他必须停止他的思绪,因为他担心他的眼泪又会不争气的失控。他想念他的父母,更想念他的妻儿。长久的思念中,他已渐渐学会了控制自己的对家的爱恋,不是不爱,而是更爱,在白天的工地上,在无眠的黑夜中,在黑夜的梦中。是啊,人人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谁又能有权利去干涉男儿流泪的权利呢。只是他的爱更成熟了……
  他踏着飘雪与夜色来到工地值班室。值班室的李大爷见了他笑了笑说:“又给家里打电话?今年过年回家不,我听工友说你已经两年都没回家了?回家好好陪陪家人,年轻人不能光顾着挣钱,毕竟家里的老人年纪大了,嘴上不说想,其实心里别提多想了,我是过来人,这些事情我比你清楚!”他站在一边,面带微笑,看着李大爷忙活着,仔细地听着他的每一句话,自己却并不多说什么。李大爷一边用新买来的电磁炉热着中午吃剩下的菜,一边继续说着,像是忘了他是来打电话的,也不等他应自己的话。“就算不考虑老人的感受,那也得考虑考虑孩子和孩子他妈的辛苦啊,年轻人分别这么久,谁受得了啊。哦,你有孩子了吗?怎么没听你提过?”“有,有”,他本来不善言谈,可一提起孩子,他的话就像电流通过电线一样流畅,甚至时而手舞时而足蹈。“今年过年就四岁了,离家的时候‘爸爸’还叫不清呢,现在已经会关心人了,上次在电话里还说天冷让我多穿点衣服呢,听他妈妈说,个子也长了很多……李大爷,放心吧!……今年过年一定回家,一定回家……”
  等到工友喊他吃饭时,李大爷与他才意识到他是来打电话的,于是两人哈哈大笑了起来。他向工友们回应道:“就来,就来,你们先过去,我随后就到!”他拔通了家里的电话,互报平安,互相说着些关心的话,没有海誓山盟、海枯石烂,只有家长里短……但每次都有着久别重逢后的喜悦。因为人各一端,所以他们更加相亲。
  每天晚上六点钟是工友们准时吃晚饭的时间。他和几个工友的晚饭是在工地外的一个大排档吃的。大排档是一对同样来自农村的年轻夫妇开的,饭菜的味道很好,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大排档只收菜钱,米饭是不限量的,对于工地上的工人来说这样的伙食是再划算不过的了。再加上夫妇俩的热情厚道,他们自然是大排档里的常客,并且渐渐的也和夫妇俩熟悉起来,有时也谈些各自的生活琐事。
  有时工友们也会喝点酒,特别是像今天这样寒冷的天气,喝点酒是有助于驱寒的。但是每次喝酒都不算上他,并不是他为了省那一点钱,而是他天生对酒不“感冒”,每次只要一喝酒,他的皮肤就要跟他闹别扭好几天。因为这事工友们常常开玩笑说他不够爷们,上辈子肯定太女人了。每次遇到这样的玩笑,他总是先拿起筷子,夹点菜举到自己鼻子的前上方,微带歉意地说:“兄弟,对不住,以菜带酒。”以菜带酒?是的,工友们常开玩笑说,后人如若要探究其发明者,估计还真的得寻到他这里来呢。这是他在一切场合应对来酒的方式,陌生的朋友总要奇怪的,熟悉的朋友自不必多说。
  饭后照样是工友们自由活动的时间。有时他们会到离工地不远的公园散散步,但那只是在遇到好天气的时候,今天这样的天气是不可能的了。
  回工地后不久,他稍微收拾了一下后就缩进了自己被窝里。有的工友们嫌时间早,有时也会几个人一起打一会牌,当然只是纯粹的娱乐一下,消磨消磨时间,因为冬季里的夜实在是太漫长了点。
  此刻,对于他来说是有点难耐的。孩子不到两岁自己便离家打工,他感觉自己欠孩子的实在太多,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将把对孩子缺失的照顾补回来。单就这次过年回家来说,他早已想好了送给孩子的礼物。孩子快四岁了,该上幼儿园了,像大多数寄厚望于孩子的父母一样,他首先想到的是为孩子买一套合适的学习用品。其次才是他看到的一些城市里的孩子玩的玩具,吃的零食。
  如果说对孩子的思念是寄托了他对于孩子未来的某种规划,这些似乎还太遥远了点。那么对妻子的思念呢?他和妻子刚结婚不到两年,便外出打工,而这一别就是两年,其中的苦楚自然不必多言,对于她的妻子来说又何尝没有同样的苦楚呢。
  屋外的雪花依旧静静地飘着,由弱到强,再由强到弱,好像世间一次完整的生命过程。工友们的牌局歇了,工友宿舍区重归于安静。一群在外漂泊的人们回家了,在雪夜的睡梦中与父母拥抱,与妻子拥抱,与孩子拥抱……
  好几年没有见过这样的大雪了。李大爷走出值班室,站在雪地里,让雪花一片片洒在他的绿大棉袄上,也不去拍打。快过年了,工友们都快回家了,而他将一个人守着这片工地。多少年来他都是守着工地过年的,工地换了一个又一个,工友也换了一批又一批,而他仍然是那个除夕夜守着工地的李大爷,但是他心里明白,有一天他也是要被换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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