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梨花白
发布时间:2020-04-26 | 发布者: 东东工作室 | 浏览次数: 次阳春三月,陌上风轻起,远远近近,花的海洋,绕上长空。争来娇颜三分笑,惹尽妖娆七分怜。是林花谢了春红,飞絮翩跹?是冬里不愿远走的雪姑娘舞动的双袖?还是明媚的春阳洒下的醉人芬芳?似乎一切都不是,只是春里那不安分的梨花许了一个笑脸,唤出久梦不醒的记忆。
黛玉有语“偷得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春天,一树梨花是从何处偷得白蕊,在风里窃窃私语?是冬日的梅遗落的魂附于梨花上,不然,那满树梨花怎似梅般清新雅致,散发着淡淡绕鼻清香,惹得人留连回首?
这是梨花白的世界,适合坐在院落,看花絮纷纷扬扬、飘飘洒洒。轻轻捻着落在指尖的一絮飞花,暗自将息,便只好让回忆轻轻落下。
那年的自己还小,只是如雪的梨花白了一树,站在树下,也立在母亲的影子里。母亲捻来一枚梨花,放在鼻息处浅浅的嗅,微笑着说“长大,要作一个简单的女子;要作一个清淡如杏花,纯洁如梨蕊的女子。”我总是撒着欢儿地“咯咯”笑,捡拾起一裙袂的梨蕊撒向天空,仰着脸看如雪般舞蹈的梨花。母亲的那句话,却不曾忘记。也曾搂着母亲的脖子撒娇“妈妈,我做不到,做不到。”其实,我也真的没有做到吧!只是姐姐说我那份安静像极了母亲。
每每与母亲立在一树梨花白下,隔壁的小女孩儿就会看着我,她也会学我的样子仰头看满树的梨花……
又是一个春来到,那个曾经的院落,那棵梨树,是不是还在?是不是花漫枝头?
今天,风很轻、很柔,我坐在风里。回忆在春的枝头翘起了眉眼,我开始让淡淡的泪回旋在心里,然后,静静溢出眼眶。让微熏的暖,砸下,在这样的春。忆母亲的叮咛和那个叫欢儿的女孩儿,与我牵手仰着脸,看一树梨花白。
【一】
在我很小的时候,院子里有一棵梨树。每年三月,梨花白便满满地缀了一枝头。母亲会拉着我的手,站在一树梨花白下,微笑弯腰,捡拾起一朵落下的梨絮,放在鼻息处,轻轻地嗅,然后,放在嘴里轻嚼。捻起一朵,也放在我的手心,我会学着母亲的样子放进嘴里,细细地嚼着,让满口生出清香味。只记得那时,母亲指着满树梨白说“长大作一个纯洁如梨蕊的女子”。那时的时光一定美极了,有梨花的相伴,还有母亲。
与母亲牵手相立的时候,有一个女孩儿,总是隔着栅栏用艳羡的目光看着我。她是我的邻家姐姐,叫欢儿。她家的院落与我家只用简单的栅栏隔开,说起栅栏,也只是稀稀落落的几根只有指头粗细的杨树小条随便地插成一条线,算是隔成了两片小院。后来,因我的顽皮,本就稀落的杨树条被我拔得也没剩下几根。再后来,父亲干脆把剩下的也全部拔除了,这样,两家就成了一片院落。
春天,梨花飘飞时,她家的院落也会落上厚厚的一层梨絮,如纷飞的雪,在风下飞扬。梨花的清香也张扬着,飘满小院。我和欢儿姐会迎着风,迎着漫天飞舞的梨花开心地“咯咯”笑,捡拾起花絮,又洒向天空,看梨花白飞旋着落在我们的发上。那时感觉,梨花白是童话里的白雪公主,用温柔的小手轻拂面颊。
欢儿姐,时常会捻来几朵梨花,学着母亲的样子,先吹吹,然后,一点点的咬下花瓣,最后,连蕊也一同吃下肚子。嘴里轻喊“好香,好香呢!来,你也吃一朵。”便将一朵吹过的梨花,送到我的唇边。我会张着嘴,就在她的手心咬下一片花瓣,轻轻用门牙上下碰撞几下,才慢慢的咽下去,下咽的时候也是缓缓的,让梨花的清香在嘴里绕出香味。
我很少见到欢儿姐有欢快的笑语,却能听见欢儿姐的奶奶常年的咳嗽声。在我的记忆里,欢儿姐很小就会烧火做饭,我时常到她家帮她拉风箱。现在想,那时拉风箱,也只是好玩吧!但那风箱的声音“咵哒、咵嗒”还在记忆里飞旋。
【二】
童年是快乐的,可留在记忆里的伙伴并不多,对欢儿姐的记忆,却很深刻。
六岁那年,欢儿姐也八岁了。母亲说我小,父亲却要送我去学校,我哭闹着不想去。那时的我只是想和欢儿姐一起打猪草,游荡在村头的果园里吧!最后拗不过父亲,还是要去上学,但,我却一定要欢儿姐同去。父亲和母亲也早想让欢儿姐去上学了,只是她怕奶奶没人照顾,不肯去。
欢儿姐一直和奶奶相依为命,在我的记忆里,没有见过她的父母。后来,我稍大一些了,听母亲说,奶奶也不是欢儿姐的亲奶奶,是那一年夜里,有人偷偷将欢儿姐放在了奶奶的家门口。
记得母亲说,那天夜里,有细细的雨飘下,打在三月的梨蕊上,也打在小小的女婴脸上。奶奶在灯下纳鞋,听到了婴儿的哭声,走到门口,看见一个女婴,用一个单薄的碎花小被裹着,身上精光,只是头上戴着一顶用白色手绢缝制的小帽。小帽上绣着“欢儿”两个字,这个女婴就是欢儿姐。
奶奶28岁上死了丈夫,没有留下儿女,一直一个人过。欢儿姐的到来,奶奶总说是老天爷开眼,送给她个宝,奶奶拼尽全力用小米糊糊把欢儿姐养大。
在欢儿姐四岁上,奶奶淋了雨,受了凉,又因那时的医疗条件差,也只在公社卫生所抓了两片药吃吃,却落下了咳嗽的病根儿。后来,咳得越来越厉害了,不能干一点儿重活,只要用力过猛,就会拼命地咳嗽个没完,还会喘不上来气。母亲总是拉着欢儿姐说“这孩子命真苦”。从记事,就知道,欢儿姐和奶奶家的粮食大多是从我家拿。母亲常对父亲说“你在公社上班,毕竟有工资,能帮就多帮帮欢儿和她奶奶。”
我知道,欢儿姐是想上学的,因了我几次都看到她偷偷趴在学校的后窗上听老师讲课。姐姐每次放学回家,欢儿姐也会远远地站着,盯着书包看好久,才会挪动着步子,背着半筐草往家走。
记得那是个黄昏,夕阳淡淡地挂在天边,似隐还现的脸,在微笑。父亲拉着我的手,到了欢儿姐家。远远的就听到奶奶“咳咳”的声音,小院里,欢儿姐将刚拔来的苜蓿往鸡窝里扔,有几只刚出蛋壳的小鸡“唧唧”叫着啄食着苜蓿鲜嫩的绿叶。我撒开父亲的手,开心地逗弄着毛茸茸的小鸡“欢儿姐,爸爸说让你和我一起去上学呢,你开心吗?”
欢儿停下了手里的活,“上学?”“是呢,爸爸说让你和我一起去呢,他去找奶奶了。”欢儿姐瞪大了眼睛,有喜悦从眉眼间爬出,又似是不相信一般,愣了一会儿“是真的吗?”“当然啦!爸爸亲口答应我的,不信,你去问奶奶。”瞬间,欢儿姐的眼中有泪、有笑,在脸上荡漾。过了一会儿,她又沮丧起来“我不能去,奶奶没人照顾。”“妈妈说了,奶奶由她照顾。”
【三】
终于和欢儿姐坐在一间教室了,我却不能和她坐同桌。因了我太瘦小,年龄最小,个头也最小。我只能坐第一排,她坐倒数第二排。上课时,我总喜欢回头看她,也喜欢偷偷看小人书,调皮捣蛋,算是个让老师头疼的学生。欢儿姐却很认真,老师提问她总是第一个举手,似乎老师布置的作业永远也难不倒她,放学回家,她便是我的小老师了,重复教我白天的课程。还好,我也算聪明,没拉下什么,凑合着都学会了。如此,我们俩更是形影不离,只差睡觉也在欢儿姐家了。
又到了一树梨花白时,我们已上三年级了。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和欢儿姐还有几个小伙伴到村头的梨园里玩。我和她牵手站在梨树下,看着朝阳哥爬上了梨树梢,朝阳哥说要为我们折一枝开的最美丽的梨花枝。我们俩仰头看着,梨花白,张扬了一树,梨蕊飘香,从树梢漫延到了枝杆上。我拼命吸着气“欢儿姐,好香,好香!”我学母亲的样子,轻轻捻起落下枝头的梨花放到嘴里,细细的嚼着,嚼着嚼着,我却想起了母亲,泪缓缓地顺着嘴角往下滑。
所有的小伙伴都不知道我为什么哭泣,欢儿姐却轻轻为我抹着泪,也默默的哭着。她知道,我是因为母亲生病而哭泣。
那一年,母亲被查出得了绝症。我是家中的最小,最受宠。父亲和姐姐们虽没有告诉我,但从父亲凄苦的表情,以及姐姐们时常暗地里抹泪的样子,我已猜到了几分。那时的我,常在梦里哭醒,我不知道没有妈妈,我该如何长大。
欢儿姐跟着我抽泣起来,在一树梨花白下,她紧紧抱着我“不哭,有欢儿姐在,欢儿姐照顾你。”伸出手,为我拭去泪水。那一瞬间,欢儿姐好像是个大人,那表情,到现在萦绕心头。那时的我,开始乖巧,已不再是让老师头疼的学生,也安静了很多。
院落里,母亲还是站立着,只是已经明显消瘦。一树梨花白下,我常依着母亲,仰头看着花落,飞絮飘渺,也学会捡拾几朵花瓣放到嘴里,或送到母亲唇边。
那一年,奶奶去了,欢儿姐真的成了孤儿。母亲一手一个拉着哭成泪人的欢儿姐和我,父亲垂着泪收拾起了奶奶的遗物,将欢儿姐领到了家里,和我睡一个炕头。
那时的欢儿姐,已没有了笑脸,本就不太爱笑的她,更是不笑了。我们俩默默的上学,放学,做着老师最优秀的学生。她时常会帮家里做饭,我却只能坐在炉灶前帮她烧烧火。
那时的母亲已病入膏肓了,每每送到医院,我都会哭泣不止,欢儿姐会紧紧的搂着我,也陪着我哭泣。
【四】
在我和欢儿姐升到五年级的那年秋天,母亲真的离开了我,我也真的不知道自己如何长大。那时的我还是个连头发都不会洗,梦里还在要妈妈的小女孩儿。我只知道追着父亲哭喊着“我要妈妈,妈妈呢……”后来,我渐渐变的呆滞。
等我好转,已是母亲走后的第二年秋了,却不见了欢儿姐。父亲告诉我,欢儿姐的母亲找来了,带她去了省城。其实,老早,奶奶就坚信,某天,欢儿姐的母亲会来找她。
听说欢儿姐走的时候哭的很厉害,紧紧的抱着我,拉着我的手不肯放开……
一缕风,伴着些许的清凉,吹醒了我,我也从回忆里慢慢踱着,回到了这个春。院落的梨蕊,轻轻飘飞,捻起一朵,吹了吹,将花瓣吹的东摇西荡,似一个踏着凌波微步的仙子,舞出了春天的柔情。一瓣一瓣地咬下梨花,让淡淡的清香绕在舌尖,最后吞下花蕊,那整个梨花白的馨香馥郁在心间。静静地带泪微笑,轻轻叫了声“欢儿姐……”
轻轻叹息!人生旅程,会有很多驿站,会遇见很多人,下一秒你会遇见谁?在相遇中,总有那么几个人让你深埋心底,让你不曾忘记,让你驻足想念,让你心怀慈悲。有些人在相遇的那一刻便凝结于心,也便许下一生相守;有些人,某一时刻擦肩时对你莞尔过。无论擦肩或相守,都会在你心上划下记号,在不经意间,让你想起,露出笑意,或淡淡盈泪。
一瓣梨花絮,飘飘落在指尖,低眉凝目,微笑轻语。每一天,我们都在相遇,每一天,又都在离别,我们要学会感恩,用感恩的心对待每一份相遇,哪怕是上一秒的叹息,下一秒的错过。只要用心品味,用爱驻足,一缕阳光,就会永久照耀;也许相隔千山,仰或还有万水;不管你身在天涯,还是飘向海角,永远不曾忘记……
仰首,望向天空,天空有一絮白,飘着,飘到了远方。此刻,欢儿姐会不会也坐在一树梨花白下,安淡地笑着,想起与我在一起的时光?